【重温经典】费孝通|损蚀冲洗下的乡土 (1947)
转自:费孝通,1947, "损蚀冲洗下的乡土",《乡土重建》(刘豪兴编,《乡土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损蚀冲洗下的乡土
李林塞尔(Lilienthal)在他所著TVA一书中,曾用“采矿”一词来描写美国田纳西河流域以往的植棉方法。采矿是把地下所储藏的资源挖掘出来,资源挖掘出来之后,这地也就没有用了。美国以往的植棉区域,也有相类的情形,一块地上种了几年棉花,把地里的养料拔完了,这地也就不能再种作物,除非另加肥田粉。到后来,土地只给农作物一个生长的空间,所能从土里长出来的,都得依靠不断加到土里去的原料,像工厂里的机器,李氏认为这是和农业的原则不合的。土地是有生命的机体,地力得培养,如果培养得法,可以取之不竭,用之不穷,不是个矿山。
田纳西河流域土地变质,农作技术的不良固然是一个重要原因,河水的冲洗影响更大。土质变坏,作物不长,加以原有的森林日渐砍伐之后,土地大多暴露。童山濯濯,大雨过后,泥土里没有草根,留不住本来可以滋养土地的水分,反而被水溶解了各色各样植物的营养品,挟之而去。水往低处聚,汇成巨流,澎湃急涌,拖带力也愈来愈大,一路把膏腴之地冲洗侵蚀,浩浩荡荡,奔流到海不复回——经过这样冲洗过的土地,由肥田而成瘠土,由农地而成荒区。
李氏主持下的TVA计划主要的贡献就在土地复原。一方面用巨坝控制水流;另一方面是利用水力发电,更用电制造化学肥料,医治瘠土;再一方面选择农作物,培养泥土肥力种植森林,恢复自然的有机循环。这个有类于黄河的祸水,竟成了这地域人民的命脉。
我提到这一套已经为国人所熟知的常识,并不是想鼓吹把这套计划拿到中国来实施而已,而是想借这个例子来说明性质上极可类比的一个社会现象,就是我们乡土社会被损蚀冲洗的过程。如果我们在物质建设上想采取TVA一般的计划,我们还得把这土地复原的概念扩大成乡土复员。除非乡土社区里的地方人才能培养、保留、应用,地方性的任何建设是没有基础的,而一切建设计划又必然是要地方支持的。因之我写这篇短论,提出这个问题来讨论。
落叶归根的社会有机循环
乡土复员的意思其实还是从近来在上海《大公报》专栏里发表过的几篇有关基层行政问题的讨论中引申来的。燕鸣轩先生在他《论基层行政的僵化》一文中,详细说明了地方自治机构逐步腐烂的经过。黄明正先生也在他《从经济角度看基层行政的僵化》一文中,强调这一方面的情形。黄先生似乎认为被我“评价太高,期许太切”的绅士,自古至今,一直是和老百姓利益相冲突的。燕先生则和我近一些,承认“这条轨的黄金时期,士大夫阶级多能担负下‘道在师儒’的光荣使命,为民师表,移风易俗,促成郅治的太平景象。当这一条轨到了腐烂时期,绅士们勾结了贪官,变成了土豪劣绅。”——这是说现在基层行政的僵化是因为这条轨道腐烂的结果。他至少承认有此一轨,此轨如果不腐烂,还是可以发生正作用的。我对于历史知道得很少,所以我不妨留此问题给更适合讨论这问题的人去讨论罢。我想我们同意的是目前地方上各种公务腐败不堪,政治的双轨实际都已淤塞。站在自上而下的路线上看,地方官无法执行职务,竟有成为绅士们的傀儡。中央在名义上是集权,机构上也已筑下了直达民间户内的轨道,而实际上却半身不遂,所筑轨道反而给别人利用来营私舞弊,大权旁落在无数土皇帝手上,空担了个恶名,站在由下而上的路线上看,有如我自己,上通的轨道影子都不见了,以致连以往“道在师儒”时代的无形轨道都觉得值得回念了。回头看看一般谈政治和经济改革的人,眼睛却大多只对着中枢政策,这一大片广大苦海里在法外特殊政治机构中苟延喘息的老百姓的惨景,连提都没有人提一提,怎能不令人痛心?
腐烂的乡土上什么新鲜时髦的外国好制度都建立不起来的。腐烂是病状,形成这结果的有一个过程,也就是我在本文中所要提出的,乡土社会被损蚀冲洗的经过。引起这损蚀冲洗作用的是许多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的因素,这些因素发生在我们近百年的历史里。
我在本文开始时引了一节关于美国南部土地损蚀和冲洗的情形,因为这情形给我一种启示,使我觉得中国的乡土社会中本来包含着赖以维持其健全性的习惯、制度、道德、人才,曾在过去百年中,也不断地受到一种被损蚀和冲洗的作用,结果剩下了贫穷、疾病、压迫和痛苦。我这种看法,也暗示除非能大规模地复员乡土,像TVA一般地复原土地,我们在表面上所做一切花样,用意且不加怀疑,也无法挽回这个沉沦的大局。
像我在以往几篇讨论中的假定一般,我想在以往传统的环境中。我们中国是有一套足以使大多数人民能过得去的办法的。生活程度固然很低,局面的混乱也没有停过,但是标准放低了看,多少是常常做到“黎民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的。在现在看来,这小康水准也可称作过去了的黄金时代,而且要恢复到这水准,已非易事了。
中国传统小康经济是建筑在小心侍候土地,尽力保持土力,使人们老是可以取资于地面上培植的作物的基础上。这是李林塞尔所要在田纳西河流域恢复的有机循环。任何一个到中国乡村里去观察的人,都很容易见到农民们怎样把土里长出来的,经过了人类一度应用之后,很小心地重又回到土里去。人的生命并不从掠夺地力中得来,而只是这有机循环的一环。甚至当生命离开了躯壳,这臭皮囊还得入土为安,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回到什么地方去。
人和地在乡土社会中有着感情的联系,一种桑梓情谊,落叶归根的有机循环中所培养出来的精神。这种精神在那些倚赖矿产来维持生活的人看来是迂阔的。海外的华侨可以劳苦终日,一文一文地储蓄了寄回家乡,死了还把棺材遥远地运回去安葬;那种万本归原的办法是西洋人所不能了解的。在我们传统文化里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自己就有一个老祖,中了举,派到云南去做官,受不住瘴气,死在任所。他的弟弟牺牲了自己的前途,跋涉长途去运柩回吴江,经了有好几年,遇着各种困难,完成这在现代文化中认为毫无必要的使命。但在我们家谱上却大书特书,认为历代事业中最伟大的一项。如果我们从这类事情所代表的意义来看,可能是值得我们细加思索的。这象征着乡土联系的最高表现,而乡土联系却维持着这自然的有机循环。也就是这有机循环,从农民一朝的拾粪起,到万里关山运柩回乡止,那一套所维系着的人地关联,支持着这历久未衰的中国文化。
我希望读者不要误解我竟“落伍”落到提倡拾粪运柩,这些是在某种环境中所流露出来代表一种精神的方式,方式尽可以变,我绝不留恋于任何方式,但是我确觉悟到这种精神的重要。我因为怕有些把中国传统看得全无是处的人,因为我提到了拾粪运柩而连其所表示的精神一并忽视,所以不得不借重李林塞尔的话,以及标准美国事业的TVA,来作重提此种精神的助证。
乡下人为孩子提名,最普通的是“阿根”,人也有根的,个人不过是根上长出的枝条,他的茂盛来自这个根,他的使命也在加强这个根。这个根就是供给他生长资料,供给他教育文化的社会:小之一家一村,大之一乡一国。这个根正是李林塞尔所谓grass roots。惟有根固的枝叶才能茂盛,也只有枝叶茂盛的根才能固。从社会说,取之于一乡的必须回之于一乡;这样,这个社会才能维持它的水准。不论是人才还是物资,如果像矿苗一样只取不回,经过一个时候这地方必定会荒芜。取与回的循环可以很广,很复杂,但是却不能转不过来。TVA是一个大循环,我们内地拾粪的小农场是个小循环。循环愈大,水准愈高;但是能维持任何水准,必须有个循环。采矿式的消耗,性质上是自杀的,自杀可以慢性,但终必有枯竭的时限。一个健全的和能平衡的文化必须站在有机循环的基础上。
回不了家的乡村子弟
在我们传统的乡土文化中,人才是分散在地方上的。最近潘光旦先生和我一同分析了915个清朝贡生、举人和进士的出身。从他们地域分布上说,52.5%出自城市,41.16%出身自乡村,另有6.34%出自介于城乡之间的市镇。如果再依省分别来看,以有较多材料的直、苏、浙、鲁、皖、晋、豫7省说,乡项百分比超过城项的有鲁、皖、晋、豫4省。这些数字告诉我们,即以必须很长文字训练才能有机会中式的人才,竟有一半是从乡间出来的。更有意义的是我们所分析的人物中父亲已有功名的和父亲没有功名的比例,城乡双方几乎相等;城方是68∶32,乡方是64∶36。这是说中国人才缺乏集中性的事实,也就是原来在乡间的,并不因为被科举选择出来之后就脱离本乡。这和现代西洋社会不同。Sorokin教授曾说:“(在西洋)一切升迁的途径几于全部集中在都市以内。如果不先变做城里人,一个乡间的寒门子弟已几乎完全不再有攀登的机会。”——中国落叶归根的传统为我们乡土社会保持着地方人才。这些人物即使跃登龙门,也并不忘本;不但不损蚀本乡的元力,送往外洋,而且对于根源的保卫和培养时常看成一种责任。因之,常有一地有了一个成名的人物,所谓开了风气,接着会有相当长的时期,人才辈出的。循环作育,蔚为大观。人才不脱离草根,使中国文化能深入地方,也使人才的来源充沛浩阔。
我在《再论双轨政治》一文中提到地方人才的问题时,曾说起了英国退休的公务员分散到乡间和地方上去服务的情形。燕鸣轩先生给我私人的信上曾说:“先生所希望的中国绅士像英国的绅士,事实上恐怕不相类的。”从目前的情形说固然不相类,但是我还觉得在传统社会中,似乎曾有过类似的情形。杨开道先生曾写过一本《中国乡约制度》,从这本书里看去,中国士大夫对于地方事业的负责可以说比任何其他国家的中间阶级为甚。即使我们说这些人服务地方为的是保障他们自身的地主利益,是养鸡取蛋的作用;我们也得承认这和杀鸡取蛋是大大不同了。何况在中国传统土地制度还有着“家无三代富”的升降流动机构,形成另一循环,使刻苦耐劳的小农有着上升的机会,并不像那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两极化的情形呢。
燕先生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地方权力变质的经过:最初是贡爷老爷,继之是洋秀才,最后是团阀。为什么会这样变质的呢?那就引到了我在本文中所提到的损蚀和冲洗过程了。以前保留在地方上的人才被吸走了;原来应当回到地方上去发生领导作用的人,离乡背井,不回来了。一期又一期的损蚀冲洗,发生了那些渣滓,腐化了中国社会的基层乡土。
乡土培植出来的人已不复为乡土所用,这是目前很清楚的现象。今年暑假很多毕业生找不到职业,在一次“欢送会”里很不欢地谈到了这青年失业问题。有一位老师劝这些青年回乡去,在原则上是能说服他们的,但是他们几乎一致地说:“我们已经回不了家了。”结果我还没有知道有哪个回了去的,他们依旧挤在人浮于事的都市里,甚至有靠朋友接济过日子的。
他们“已经回不了家”是不愿,也是不能。在没有离乡之前,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推他们出来,他们的父兄也为他们想尽方法实现离乡的梦,有的甚至为此卖了产业,借了债。大学毕业了,他们却发现这几年的离乡生活已把他们和乡土的联系割断了。且不提那些正在被战事所蹂躏的区域,就是在战区之外的地方,乡间也是容不下大学毕业生的。在学校里,即使什么学问和技术都没有学得,可是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却必然会起重要的变化,足够使他自己觉得已异于乡下人,而无法再和充满着土气的人为伍了。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即使肯屈就乡里,在别人看来也已非昔比,刮目相视,结果不免到家里都成了个客人,无法住下去了——这是从个人的感觉上所发生的隔膜。城乡之别在中国已经大异其趣,做人对事种种方面已经可以互相不能了解,文化的差异造下了城乡的解纽。
如果有大学生真的回乡了,他向哪里去找可以应用他在大学里所学得的那一套知识的职业呢?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以,大才无法小用也可以,事实上,大学并不是为乡土社区造人才的。现在的教育是传授新知识的,所谓新知识,其实就是从西洋来的知识。这本来是可以的,知识不应分国籍,我们目前正应当赶快现代化,要现代化就得输入西洋文化。乡间的传统正待改良。新知识正是改良的方案。但是一个乡间出来的学生学得了一些新知识,却找不到一条桥可以把这套知识应用到乡间去;如果这条桥不能造就,现代的教育,从乡土社会论,是悬空了的,不切实的。乡间把子弟送了出来受教育,结果连人都收不回。
不但大学是如此,就是中等教育也是如此。我们曾在云南一个乡城附近的村子里作研究。靠近村子不远有个农业学校,这村因为靠近县城,所以园艺很发达,乡下朋友常指着学校的农场和他们说笑话;我们到农校里找他们教员谈话,也有些是很有专门训练的,说村子里的蔬菜大可改良。乡下朋友说老师们种菜像是种花,赔本的,不错;老师们说乡下的菜长得不高,也不错。所错的是各人做各的,合不起来。学生们出来,没有这么多“校农场”给他们“实习”和“试验”;回家去,家里没有这么多本钱来赔。结果,有些当了小学教员,有些转入军校,有些就在家里赋闲,整天无所事事地鬼混,在县城里造了一批新的“流氓”,他们也就逐渐变成燕先生所称的“团阀”的干部。
我们的大学多少也难免有此情形,所不同的是大都市中吸收新人物的能力比县城里大一些,除了当教员之外还有衙门、工厂里可以找职员做,但是有两点是相同的,一是他们并没利用新知识去改良传统社会,一是产生了一批寄生性的“团阀”阶层,既不能从生产去获取生活,只有用权势去获取财富了。
从这方面说,现在这种教育不但没有做到把中国现代化的任务,反而发生了一种副作用,成了吸收乡间人才外出的机构,有一点像“采矿”,损蚀了乡土社会。
流落于东西文化之外的寄生阶层
有人可以说现代化本来就是都市化。现代文化是都市产物,都市人口总是从乡间吸收来的。在乡间即使有人才也没有发展的可能,一到都市里,机会多,个性可以自由发展,所以城市是造就人才的地方。在乡间至多有“潜才”,不能说有“人才”,所以都市化对于乡村是有利无害的。在西洋,这种情形是很显然的。在中国,不能是例外。
这种说法是有理由的,但是也不全是事实,而且最后一句话,说中国不能是例外,更值得考虑。所谓“例外”是指在中国有很多条件和西洋不同,因之西洋社会的通则有时并不能不加修改地应用在中国。
我在本文开始时提出TVA是有用意的。念过李林塞尔那本书的,可以说上面的理论在美国也并不完全正确。美国都市的发达,确曾损蚀过内地的乡土社会。田纳西河流域,所谓Deep South在实施TVA计划之前是一个极悲惨的世界。每年每个农家的收入只有150元,和美国人当时工人的平均收入低下5倍;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公共医院。名剧《烟草路》里描写出来的生活比我们的农村还不如。美国可以有纽约的“自由发展”,但是在Deep South却没有免于饥饿的自由。为什么?和中国目前的情形一样,社会的有机循环脱了链。南部的物质(土地里“采”出来的棉“矿”)和人才不断地输出而没有回来。这土地,这人民,受到了损蚀,一直到罗斯福才重建了这循环,繁荣才恢复。
都市和乡村是必须来回流通的。美国都市的工业依靠广大农村作市场。农村的损蚀固然乡下人先遭困乏,但是困乏的乡间也会引起都市的恐慌。罗斯福发动TVA的计划目的还是在挽救都市的经济恐慌。李林塞尔最得意的杰作就是在恢复由城到乡的这条桥梁。从这桥梁上,城市里所孕育出来的现代知识输入了乡间,乡间出来的人才,受了现代科学的教育后,可以回去服务农村了。
提倡都市化是不错的,但是同时却不应忽视了城乡的有机联系。如果其间桥梁一断,都市会成整个社会机体的癌,病发的时候城乡一起遭殃。中国却正患着这病症,而且,依我看来,目前正在病发的时候了——表现出来的是乡间的经济瘫痪和行政僵化,都市的经济恐慌和行政腐败。
中国城乡关系本来就和西洋不同。这一层意见我已在《乡村·市镇·都会》一文里申说过,这里不必重复。那篇论文中我还只就经济的素质上加以说明这三者的关系。在本文上节里我又从文化的背景上加染了一笔。如果我们说都会代表西洋文化,乡村代表传统文化,那是不正确的;我的意思是:都会是两套文化接触的场合,被西洋文化改变了生活和思想方式的人回不了乡村,有一部分被都会里新兴的生产事业所吸引了,但是还有一部分却流落在生产事业之外,发生了一层依赖权势过活的新人物,他们转而阻碍了城乡双方生产事业的发展。
这一层新人物从他们来路上说,直接间接是从乡土社会里吸收出来的。在东西文化接触之前,这些人可能就被科学的机构所吸住,依旧在乡村和市镇间居住,“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也是燕先生所谓的“贡爷老爷”,受着传统儒学哲学的教育,执行“道在师儒”的社会任务他们可能在土地制度之内剥削农民,但是乡间财富并不大规模的外流。以整个社会说,有如叉麻将,叉来叉去,最后不会有太大的输赢。
如果中国都会里的生产事业发达得快,乡间吸引出来的人都能找到发展才能的适当地位,乡土社会里则被损蚀了,但是都市却繁荣了,我们可能走上美国的道路,等都市财富积聚得无法消化时,再像TVA一般流回农村去。果真这样,我们的局面也必大非今观了。不幸的是我们的经济和政治却处于次殖民的地位,大规模的工业化并不可能。西洋文化并没有全盘输入,只输入了它的上层或表面的一层,包括思想、意识、生活方式和享受欲望,并没有把维持这上层的底子——经济基础——搬了过来。这个脱节可真脱得严重,也是发生那流落在西洋和传统文化之外,流落在生产事业之外的倚赖权势为生的阶层,中国悲剧中的主角和导演。
洪流冲洗下的中国
土地的损蚀只是冲洗的开端。地方给采矿性的棉花拨尽之后,大片的土地上没有了覆盖的草皮,吸收不住水分,汇成巨流,造成灾区。社会性的损蚀作用同样会引起类似冲洗的人口流亡。损蚀作用中所带走的还有选择:最早离乡的多少是自动的,在经济地位上说是较富的,在教育程度上说是较优秀的。财富和人才离了乡,再加上了都市工业势力的压迫,农村开始穷困,小康之家降为穷户,穷户就站不住脚,开始离乡;但是在乡间至少还有个中坚阶层足以维持——两极的移动多少是都市化过程中对农村所发生的一般影响。这两极也就是都市中劳资阶层的来源。
但是当中国所特有的流落在城乡生产机构之外的新阶层一旦出现,一旦庞大,他们利用着权势构成种种法外的“团阀”(法外并不指他们表面的地位而言,指他们获取财富的手段而言),乡间知识程度较低,团结力较弱,组织较松弛的农民,也最容易成为这种人物寄生的对象。使黄明正先生“暗自饮泣之黯然的图画是每个在乡下住的人所熟知的”。当我疏散在乡间时,这些人物的蛮横无理的敲诈掠劫曾使我多次因激于“侠义”出头干涉而陷入纠纷和痛苦。这些也是我一生中永远不敢忘怀的经验。这些人物的盛气凌人反衬出中国广大人民的善良和忍耐。但是善良和忍耐并不是敲诈掠劫的理由。容忍有其限度。当限度到来时,中国农民的坚韧也成了他们自救的力量。从局部的情态去看,任何还有正义感的人不会放错他的同情心的,但是从整个局面合起来看,却是个大悲剧,演出的是反抗、流血、摧残、流亡、沉沦。本来是乡土里流出去的,父母伯叔卖了田地,节衣缩食,指望着回来繁荣乡土的子弟,当他们回来时,却带来了这一种礼物!
我记得有一次向一个冒充军官来乡间敲诈的人说:“你不也是从乡间长大的么?如果有像你一样的人到你乡间这样胡闹的话,你觉得怎样?” 他曾为我这话低下头去,“可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些是同一出悲剧中的角色。如果我们把一切责任都放在这些人肩头,同样是偏面的,不根本的,而且是无济于事的。
可是这种人物所激起农民的仇恨,却逐渐形成一片火海。虽则明知这火海里并没有得到便宜,但是到这程度,好像泥土里没有了草根,水愈聚愈多,最后必然会造成决堤的洪流。
地方上现在已没有任何挡得住那种借权势和暴力来敲诈劫掠的力量了。贡爷爷已经不存在,洋秀才都挤在城里,农民除了束手待毙,只有自己出来抵抗,而整个生产机构也就难免于瘫痪了。
整个中国,不论上层下层,大小规模,多少正在演着性质相似的悲剧,但在生活已经极贫困的乡间,这悲剧也就演出得更不加掩饰,更认真,更没有退步。日积月累,灾难终于降临,大有横决难收之势了——这就是我想说明的损蚀和冲洗我们乡土社会的过程。这过程的发生是由于社会有机循环的破坏。很显然的,如果我的分析有若干正确性的话,我们必须从速恢复城乡之间的循环关系。关于怎样才能恢复的问题,我想留到以后论“乡土复员”里再提出来讨论了。
(1947年11月26日于清华胜因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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